2015年1月20日 星期二

隱津物語抄 (二、權現)

天上夜間星羅棋布之時,就是人間行將進入萬籟俱寂之刻。

津京,則非如此。

自從武侍幕府消失在一兵一卒之路後,海外的天人不只是就此長留,還特地指導皇國的重建。隨著天人影響日深,一些新的風氣就逐漸在津京落地生根,並且逐漸深化,進而似乎難以逆轉。

最直接的,就是夜晚。

那怕是在花街散里之外,入夜之後也依舊有著活動。有些花街散里外的地方,甚至是徹夜通宵未眠。

許多的人、許多的事、許多的物,都讓明月高懸之刻,變得多彩繽紛。

也讓皇都的居民在夕陽西下過後,不再有著理由繼續龜縮於家中。

既有的人、既有的事、既有的物,也再不像過去那樣,就只有畏懼。

那怕是在前引導以及在後護衛的是拔刀隊或是軍憲兵,由新型的「汽車」組成的隊伍一邊按響喇叭,一邊在已經點亮的華燈之間呼嘯而過,也就只是讓晚間出門的居民多朝著路邊走上幾步路。

他們不用像是如同幕府仍在之時,躲在房屋寢室之內,擔憂著究竟是何等大事突然發生。

在相對的津京東條通與西條通上,各有一個車隊朝著市中心疾駛而去。

逐漸將嘈雜以及喧囂拋諸腦後,讓難得的夜深人靜籠罩的隊伍,在接近護城河的時候,很有默契地一起轉變行進方向,沿著數百天勞役挖掘出來的人工河流岸邊行駛,然後又同時在東南與西南角轉彎,最後在南條通的終點停住。

也是在同個時刻,兩個隊伍都有一個人影半浮現在強烈的車前燈內,接著就將位於正中央的那輛汽車後車門拉開。

身穿西裝的,是內務省「瀧機關」的機關長;身穿軍裝的,是軍務總省的海陸兵憲局長。

兩個人,一東一西,朝著彼此接近,最後同時在進入御所皇居的木橋前方停下腳步。

點頭,然後無語,再然後轉身。兩名男子就這樣,同樣不發一語的通過架在護城河上面,已經很久都沒有升起的木橋,越過特地為兩人而打開的夏堇門。

厚重的木門緩慢關起,讓天人帶給津京的種種逐漸化為薄薄的煙霧,消失在滿滿是經年累月而越發青翠,讓外邊房宅的明亮燈光無法穿透的樹林之間。

這裡,是津京城的正中央。

曾經是武侍幕府的中樞,

現在是皇居御所的所在。

留下的,在他們與面前的城廓之間的,就只有月光、星光、樹影、風影。

機關長與兵憲局長安靜地站在原地。

在他們面前的,依然是隔絕裡外的厚重城門。

經過了數年數十年,很多人就算是沒有親眼目睹過,也還是透過口耳相傳知道,豎立在城門兩邊的,曾經不是有著金色橘紋的錦之御旗,而是有著伺月輪交錯鷹羽的軍幟。

但是,不會有人公開這麼說。

更不會有人在一度以專門抓捕這些說三道四者為己任的兩人面前這麼說。

心知肚明的兩個人就這樣等待著。

他們等到皇居御所的典女出現。

拿著刻出橘花紙雕的燈籠的少女,她是隸屬後宮十二司的典女,同樣是梳著傳統的垂髮,在丈長下方用黑元結整理成髮束。身上的吳服比較沒有太多天人帶進來的風格:在小袖服與切袴外再套上有著寬袖的袿衣,腳上仍然是足袋與厚底的鞋屐。

機關長與兵憲局長每一次越過夏堇門時,看到的都一定是她。

沒有例外。

面對在外牆之外是眾所皆知的低調,行事詭譎,更可以讓人無聲無息消失的兩名中年男子時,她毫無懼色。

都是接近完全面無表情的她。

點頭,接著,轉身。

不發一語。

兩名男子同樣不發一語,就是直接跟在她的身後,走在大小鵝卵石鋪設出來的步道上面。

親眼目睹天人的艦砲堅不可摧,因為天皇入主而稱為皇居御所的津京城廓沒有經歷太大的改變,仍舊是沿襲著數十數百年的格局。唯一的明顯改變,就是過去各藩名主參勤交代居住的屋敷都已經拆除,那些空出來的城內地都改成種植樹木,讓天皇的親眷在城牆之外,還有著另外一層城牆。

經過數年數十年,縱然綠蔭還沒有成為森天樹海,卻也已經是深不可測;身處其中,再怎麼仰望,也無法見到天守。哪怕有著步道,有著石座燈籠,也哪怕是煤氣燈取代燭火,但沒有後宮十二司典女引路,就會不知不覺地走到樹林。

這一座隨時都有著一對眼睛在窺伺來人的城中樹林。

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只能亂走,看看能不能碰觸到石垣或是城牆,再往前走或是往後走,直到找到城門,或是希望自己有著遇到典女的運氣。

沒有人聽說過,有人曾經成功。

只有人聽說過,有人人間蒸發。

市井之間,始終傳說,是陰陽寮的博士曾經在大正奉還後進到皇居御所,在尋常人等不會注意到的幽暗之處佈下迷魂陣的緣故。也有傳說,這想要防備的,其實不是圖謀不軌的刺客。

這一些,都只能口耳相傳,要是給人通報到警隊或是兵憲,或是被「瀧機關」偵知,就是吃不了兜著走的事情。

永遠都有人背著機關長與兵憲局長,東張西望之後說三道四,享受著分享祕密的快感。

兩名男子都知道此事。

兩名男子都不在乎。

有著其他自覺以及不自覺的眼線去查緝微小的流言蜚語,這讓他們都有著時間去進行更為重要的事情要辦理。

就是他們連夜趕來皇居御所的事情。

在典女的引導以及帶領之下,兩名男子沿著看著排列得就像是毫無章法的石座 燈籠前進。

在他們的頭頂,是皇居御所之內才能見到的滿天星河斗帶;兩旁,是四到五層樓高的森林,讓他們踩踏著交錯的枝葉所投下的葉影,聽著樹葉的摩擦作響,不知道何處而來的涓涓流水聲,還有就是他們自己的呼吸與腳步聲

沒有的,就是風聲。

也沒有的,就是為他們引路的典女發出的聲響。

沒有任何聲響。

機關長與兵憲局長一路從夏堇門往本丸走去的過程中,都沒有聽到在他們面前的典女任何的聲響。

一樣沒有的,是兩名男子的反應。

他們早就見怪不怪。

兩個人也都知道,皇居御所之內,不管發生甚麼事情,都要見怪不怪,也只能見怪不怪。

於是,從夏堇門、到三丸、到二丸、再到天皇居住的本丸門口,這一路上,就只有樹林內傳來的大聲小聲,就是沒有人的聲音。彷彿此地不是皇國境內規模最大的都市,而是從皇都前往其他地方的山中街道。

如果是尋常人,特別是剛剛進入皇居御所的後宮十二司典女,就算知道自己身處於皇居御所之內,毛骨悚然感還是會不自覺地冒出來。

機關長與兵憲局長,就完全沒有這樣的怯場反映。兩個人始終是按步當車地走在上坡路,緊緊地跟隨著在前面帶路,步伐始終是不緊不緩,也始終不發一語的年輕典女身後五步,不多也不少,沒有拉長也沒有縮短,而他們的呼吸也沒有變化,始終平和如一。

直到接近本丸,燈光才又再度出現。

飛簷、斗栱與窗口透露出來的白熾燈光先是一點一滴的穿透樹葉與枝椏間的縫隙,逐步取代了幽暗的夜色,最後讓滿天星辰為之黯然失色。

在御所前方,年輕的典女停著腳步,先一步退到路邊。

兩名男子分別取下禮帽與大盤軍帽,向著有著更大的橘浮雕,也是「真正的」御所大門行禮。

典女才搖動沒有拿著紙雕燈籠的那一隻手。

一陣清脆的鈴鐺聲響起。

青銅門扇從裡往外推開。

一如白晝般刺眼的明亮宣洩而出,就像是旅人在一無所有的荒郊野外,開啟一座豐富的寶山。

津京城本丸在天皇入住,並且正式改為皇居御所前,內在先經過徹底的翻修與改裝,時時刻刻都有打掃而顯得窗明几淨不談,定期進行更新讓走廊、用來隔開裡外的「襖障子」與燈芯疊席都傳來一股淡淡的木頭香氣,每一面牆都塗上乾淨的白漆,做過防水處裡的柱子與樑木隱隱反射著電燈的光芒。

隔著城門,津京與皇居御所就像是截然不同的世界;隔著青銅大門,皇居御所與本丸之內也像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外在保持著大名主的居城,內在卻已經是截然不同;沒有擺出任何價值不斐的裝飾品,但只要是身在其中,都可以感覺的到,居住在此地的,必然是不凡的人物。

帶領機關長與兵憲局長的典女沒有越過玄關。

玄關之內,已經不是典女可以進入的地方。

早就等著迎接的女房,年紀雖然差不多的青澀,但是沒有典女的深不可測,而是有著好幾分的沉著穩重。

就算是沒人能夠知道後宮十二司的典女來歷,所有人都知道本丸與其他御苑之內,負責天皇一族.萬世一系庶務的女房都是來自有著家學淵源的皇國各大勳貴世家。

即使身分天差地遠,但典女以及女房都不是可以輕易怠慢的。

能夠進到本丸的,當然知道這一點。

越過玄關,機關長與兵憲局長再度微微鞠躬行禮。跪坐在走廊之上,前來迎接他們的女房也是行禮回應。然後,她才起身,接著轉身,帶領著深夜趕來皇居御所晉見的兩名男子走往他們應該去到的地方。

他們經過一幅接著一幅懸掛在牆壁之上,分別出自皇國與天人畫師筆下,分別身穿皇國吳服與天人服飾的今上肖像與全身照相。

舊津京城外觀是宏偉的大名主居城,內在卻是相當的幽靜,沒有閒人出沒,偶爾才有一位女房與他們擦身而過。沒有過去的殺戮之氣,也幾乎沒有津京城內已經有的人聲鼎沸與甚囂塵上,但又不至於像是荒廢的鬼屋那般給人毛骨悚然或是鬼氣森森。

這一股氣氛,也只在本丸一樓存在。

上到第二層,就是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氛圍。

內在格局與第一層一樣,還是維持著中原大國以降,讓所有格間都呈現方方正正,被稱為「中室」的格局,也都是透過襖障子與走廊隔開。

不同的,就是裝潢,還有氣氛。

電燈投射在牆壁上面的顏色,一層樓是白,二層樓是黃;在下是外用捲簾覆蓋的明障子,在上則是有著精緻花邊與蕾絲的布幔蓋住的玻璃窗。先見到的是紙筆硯墨寫成的書法或是繪畫,再見到的就是出自不同尺寸的刷筆與各種顏色塗料在油布上的揮灑。

在走廊上面陳列的,踏上階梯之前是皇國武侍兜,踏上階梯後則是古代天人穿著的步兵甲。

走過一段木製樓梯,就是從一個世界跨越到另外一個世界;從皇國,進到天人在大海彼端的國度。

說奇怪,但也不奇怪。

眾所周知,今上曾經不惜冒險犯難,遠渡重洋,因為國難而緊急返回後,落後一步的侍從才把祂在天人國度的藏品都裝船運了回來。

說奇怪,但也奇怪。

就是奇怪。

也要真正親身見過的人,才會體會出那一股不協調感。但能夠親身經歷的重臣與要人,都不會當面說出他們所體驗到的那一股不協調感。

當然,會開口談論這種事情的人,本來就不可能進入到皇居御所的本丸,更不用說是見到今上接見臣民或是與重臣論事之外的一面。

像是…現在。

女房將機關長與兵憲局長帶到一扇紙門前方,並且按照傳統禮節再次跪坐在鋪設地毯的走廊之上。不過,就在她伸手之前,也在兩位高官立定與挺直身體之前,另外一側傳來有節奏、充滿力道的碰碰作響。

不只兩名男子都沒有因此面露異色,女房也是很乾脆的伸出纖纖素手,將襖障子給拉開。

這一間中室電燈亮度非常的微弱,甚至弱於明障子之外的星光以及月光,也裡面的人們身影多少都隱藏在暗夜之中。

他身穿一件相對寬鬆的長褲,上半身衣無片縷的青年男子,正一拳又一拳的反覆擊打著吊在橫樑之上,用粗布縫製而成,大約有半個人那麼高,外面是用粗布縫製,顯得有著相當分量的布袋。

這名打著赤膊的男子體格非常精壯,肌膚佈滿著大小的舊日傷痕,一滴又一滴的汗水沿著正因為反覆揮拳而整個鼓起,線條也因此更加凸顯出來的肌肉表面紋路流動。拳頭刺出的勢道讓平靜的夜晚出現一陣陣的旋風,讓沉重的布袋隨著猶如沉重擊鼓聲響那樣不停反覆擺盪。

如果此時此刻有著燭火,將必然是或明或滅。

碰、碰、碰、碰、碰。

青年男子並非胡亂發洩氣力,而是又快、又狠、又準,把沙袋當作一個真正的人在對付。

碰、碰、碰、碰、碰。

縱使襖障子在木製軌道上面滑動造出些許的聲響,他也一樣沒有轉身,就是將低著頭的機關長與兵憲局長置之不理。

同樣沒有搭理外人的,還有同樣身處於中室之內的三個人。他們動也不動,就只是全神貫注地觀看著青年男子的動作。

直到最用力的一拳,讓沙袋將近轉了半個圈之後,青年才停住了動作,也停住了雙手。在汗流浹背的他微微喘著氣的時候,同樣身穿著傳統吳服、跪坐在中室一腳的人影才起身,用著手拭布輕輕地擦拭著他的身體。

也是在這個時候,才能夠看得出來,這一位今上側近的更衣,其實是一位髮瞳色皆異於皇國國人的天人女子。

要在皇國見到天人不是難事,要看到天人穿著皇國的吳服也不是難事,但是要見到天人對著皇國國人低眉耳順就是難上加難。

自從叩關以來,天人就享有著有形無形的特權,有那麼幾個地方甚至是適用天人的律法,直接將皇國兵憲局與警官隊拒於門外。

就算是沒有擺出頤指氣使的模樣,他們光就只是站在那邊,就會有著明顯的倨傲、有著明顯的高人一等的神態。豪富之中的豪富,高官之上的高官,只要見到天人,都會不由自主的矮上好幾截。

就算是萬世一系的天皇,也是如此。

即使今上的祖先曾經有過天人的血統,但是天人幫助過前幾代的天皇討滅武侍幕府的反撲,再加上遠強過於皇國的國力與武力,都讓天人對皇國事務可以提出諸多的勸告,也就讓皇國上上下下面對天人都沒有辦法抬起頭來,也盡可能不會去到那幾個天人之里。

就只有在皇居御所的本丸之內,卻可以見到一位天人女子細心地服侍著今上。

這不是一樁秘聞。

不管是皇國國人,還是在皇國的天人,無不知道今上身旁有著好幾位天人女子充任更衣,也都知道這些天人更衣是今上在天人國度就納為側近,海外歸國便一併帶回來。甚至,今上即位當時,幾位天人更衣就有露面。

坊間也就開始有著傳言,說這幾位天人更衣其實都是海外天人高官的女兒。

這些傳言,一度讓擔心天人不滿而膽戰心驚的外務省,還有堅決反對民間私語禁內之事的宮內省要求抓人。

結果,沒有用,人越抓越多,流言越傳越廣,一直到宮內與外務省大臣突然一起辭職,許多咬耳多的國人也陸續得到釋放。

很快的,就出現流言。

兩位大臣辭官,是因為他們收到今上親筆的「歌葉」。

短短的幾句詩歌,讓兩省大臣同時罷官,也讓燎原野火逐漸平息下來。

從這事件開始,皇國國人開始對年紀輕輕,在臨危受命即位之前很少露過面的今上好感倍增。

這是最開始而已。

雖然,很少有人能說清,到底是因為今上堂而皇之使喚天人,還是因為今上為了擾民而訓斥重臣。

機關長,還有兵憲局長,都知道後來發生的大小事情,足以讓他們面對年紀與自身子姪相去不遠的今上面前畢恭畢敬,不敢擺出老持成重的模樣,也不敢對面前這點小事做出勸戒。

有些事情,不是不好說。

有些事情,根本不能說。

說,都不要說

擔任刺探隱私以及拿補皇國之敵的他們,特別知道何時發聲,又應該在何時沉默的其中三昧。

「菈莉莎,先帶安雅與恩雅去書房,讓她們先去寫作業。」

兵憲局長曾經在陸軍大學校學過名為「王聯語」的天人語,而職司包括偵緝天人的機關長也能夠聽得懂這一門天人語。

「耶──」、「怎麼這樣…」

不可置信。

滿心失望。

一前一後,兩個用刻意拉長尾音的聲音,直接從中室的另外一個角落傳出。

兩個年紀都是七、八歲的小女孩,肩並肩坐在正圓形的窗台之上,心型臉龐都有些略尖的他們有著一頭不遜於銀色月光的金色波浪型長髮;雙眼半藍半黑褐色即便在微暗夜色之中,一樣是猶如璀燦星宿那般閃閃動人。

已經帶著成熟神采的雙眼、臉龐以及五官的輪廓、膚色紋理,都可以看出帶有天人血統,卻也有些近似於納東國人的血統,與彼此也都幾乎是一模一樣。

差異,就是一個女孩的眼睛是左藍右黑,一個女孩是左黑又藍。

一個女孩髮型左側分,一個女孩髮型右側分。

兩個人的中間,就像是有一面鏡子。

不用再等上十年,不用再等上五年,兩名不到十歲的小女孩現在就是一對活脫脫的美人胚子。

兩個人都與今上的容貌有些相像。

「安雅,爸爸是不是說打完拳擊之後,就會讓我們出去玩?」

「恩雅,爸爸的確是說打完拳擊之後,就會讓我們出去玩。」

「妳也聽到,爸爸現在卻要我們先去寫功課。」

「妳也知道,爸爸要我們寫功課就不能去玩。」

「好過分。」

「好過分。」

兩名小女孩逕自進行一問一答。

雖然構句有著些微的不同,她們聲音就不僅只是聽來清脆悅耳,兼且相似程度是完全的不分軒輊,就像是一台唱針放下、唱盤正在轉動的留聲機,足以讓人希望一聽再聽。

安雅,還有恩雅,各伸出一隻手,十指緊扣,都已經隱隱呈現修長的雙腿在半空微幅擺盪。

只是,她們身上那身有著裙襯的天人式連身洋裝,裙襬卻沒有隨著她們的動作產生晃動,甚至有一點微微的垂下。

聽到兩名小女孩在抱怨,今上沒有說什麼話,也沒有朝向圓型窗那邊多看上一眼。皇國至尊的舉動,讓兩名小女孩同時間掘起嘴巴,表達著遭受今上忽視的不滿。

「要是小姊姊與大哥哥在的話,我們就能出去玩了。」

「要是小姊姊與大哥哥在的話,我們就不會無聊了。」

她們,看著彼此。

「但是小姊姊與大哥哥都不在,我們應該要怎麼辦?」

「既然小姊姊與大哥哥都不在,我們只好寫功課了。」

兩個女孩在說完話之後,對著彼此點了點頭。她們從坐著的窗台一躍而下,使得燈芯疊蓆傳出一點點略偏沉重的聲響。

面對著今上的她們先是用不同的手朝著今上扮了個鬼臉,很快又拉起兩邊裙擺行禮,接著手拉著手,自顧自地走出今上所在的中室。

途中,他們沒有再看著靜靜佇立在一旁的天人更衣,也沒有正眼瞧過站在門口的機關長與兵憲局長,就這樣直接走了出去。接著,天人更衣也是微微彎腰鞠躬,行了一個納東式的禮節,緊追著安雅與恩雅而去。

在皇居御所本丸就是外人的兩位男子沒有隨著三位女性的身影而移動。

什麼事情讓爾等深夜來見朕?」

聽到今上發出他們可以抬起頭的允諾,兩名中年男子才敢將頭給抬起。

在面前那張俊朗臉龐,那一對炯炯有神的雙眼裏面,還有中氣十足的聲音裡面 ,都感覺不出是有著任何一點的親近感,完全沒有他身後那張肖像裡面、或是表現在國人面前的溫柔敦厚,更不用說是一絲一毫的親情。

皇國是今上最看重的事情。

今上即位不過短短幾個月,就斷然將叔叔的女兒、自己的堂親、橘宮家的內親王流放到南邊的南宮王國去,成為萬世一系唯一對外開枝散葉的成員。哪怕那一位的宮號是皇國象徵的「橘」,象徵著上皇對於的寵愛有加,但為了確保皇國局勢不至於更加惡化,今上是連手足之情都可以徹底割捨。

彼此的年齡有著一點的差距,但號稱才華洋溢、品德容貌兼備、被稱為「嶺之冰華」的內親王夫婿仍舊是一國之君;夫妻之間不僅是親密到旁人稱羨的水乳交融,那一位少年甚至是將整個國家都放給她治理。

即便如此,橘宮家的那一位沒有隻字片語傳回來,更沒有再度踏上皇國故土過一次。無論是再怎麼美滿的婚姻,還是不能改變內親王被今上流放的事實。

這一步讓其他皇族都知道,今上不會被親情或是血緣所妨礙。

「稟陛下,瀧機關掌握了充分的證據,今日特地委請兵憲出勤,捉拿與對立朝廷疑似有所勾結的平佐侯與其黨羽。」

「然後呢?」

今上的聲音非常淡然,一點都不像是有將機關長會報,可能是試圖顛覆納東皇國的陰謀得到瓦解的事情放在心上。

站在窗前,背對著兩名中年男子的他將手伸進掛在屏風上面的天人式長袍口袋之內,將一個長方形的銀製扁盒取出。掀開盒蓋,掏出細長的香菸。將一根火柴取出,劃亮,將香菸點燃。

只是,今上就只是將香菸擱在置放於窗台的菸灰缸上面。看著微弱的火光,還有冉冉上升的輕薄煙霧。

「絕大多數的目標都被成功抓獲,而平佐侯在機關成員上門的時候,也主動願意配合調查,也交代一些相當重要的情報。」報告可能會讓今上不甚愉快的後話,機關長還是一字一句地說明著應該說明之事:「只是…被機關列為最重要目標,掌握著東朝秘密輸送人員、物資與金錢到皇國路徑,被平佐侯當作親信的幾個人,卻是下落不明。」

「既然沒有抓到,派人出去把目標追回來就是。」看著天上星河的今上還是不很在意。「至於平佐侯被爾等帶走的事情…在朕看來,連點波瀾,都稱不太上,不是需要深夜來報的事情。」

「秉陛下,其實事情有一點反常。

機關長一口氣說完話後,今上並沒有任何的反應,還是一樣背對著兩人,看向窗外的夜空。

室外無風,室內無語。

當今上再度開口的時候,對象並不是剛剛在解釋所作所為的機關長。

「反常?」

「平佐家的二小姐穗波前夜外出後失去蹤影。」兵憲局長回答的意簡言賅。「已偵訊過當時護衛的拔刀隊警官長與隨行的女僕長,兩人都說平佐穗波被狐仙帶走。已經暫時下獄,等候瀧機關審問。

聽到「狐仙」兩個人,今上的兩肩有著短暫的顫動。

「瀧機關有那位的備檔都是經驗又忠誠可靠的協力者,不像是會為了平佐侯隱瞞事情,甚至說出『狐仙把人帶走』的人。」無可奈何的機關長很誠實的稟告道:「事情實在太過於荒誕,瀧機關只能認為平佐穗波身上攜有關鍵資料,那兩人涉有包庇潛逃的重嫌。」

室內依舊無風。

室內仍然無語。

「就當那女孩子被山裡面的野狐帶走吧。」

今上的語氣一如室內,平靜到掀不起任何一絲波瀾。

機關長與兵憲局長面面相覷。

捻熄根本沒有抽過的香菸,將之前攤在沙發椅背上的編織襯衫穿到身上之後,今上才轉身面對兩名中年男子。

「該做的還是要做,以避免悠悠之口,事後讓平佐侯自己遞上謝罪書,貴族院革去他的議員,再頒旨降平佐一族為民籍,這樣應該足夠讓他有利益往來的人們仔仔細細地想想。至於瀧機關,將現有的人證物證交給司法省,就不用再糾纏在平佐侯的事情。」

「平佐穗波的下落是否繼續追查。」

「影佐宗家會接手處理這件事情。」

這一個關鍵字,讓一切都塵埃落定。機關長與兵憲局長再度對望一眼後,深深的一鞠躬。

也是在這個時候,帶著他們進到皇居御所本丸之內,然後靜悄悄地不知去向的女房,現在再度出現,又一次安靜且沉默地帶領他們離開。

現在,中室內外,只剩下今上。

但今上,從來都不會獨自身處於任何地方。

「陛下真要讓我等去處理此事?」

不知道來自何處的聲音,向今上提出詢問。

「整件事情從頭到尾都與東朝沒有半點關係,朕只是拿他們當個由頭。現在也只是用你們的名聲讓瀧機關知難而退,不要繼續糾纏下去,捅到南邊太宰府那個馬蜂窩。」

「陛下的意思是,

「外有洋人在指東指西,東邊有動作頻頻的東朝,要是瀧機關再查到山裡面的那頭野狐狸,朕的天下馬上就要亂了。」

「可是,就這樣放過眼線,實在有違我等的使命…」

「雖然那頭見色起意的小狐狸插了一腳,順手拿到一點好處,但目的還是有達到。其他的,朕勉強還可以容忍一下。」

「那,就這樣算了?」

「小督再過幾天就回到國門了。」

今上浮現出笑容。

幸災樂禍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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